尹智欣的雕塑不是古典寫實主義雕塑的簡單回歸,其中有著豐富的解讀空間。概言之,尹智欣的雕塑可以看作當代藝術中一種對人的身體的新的解讀方式,通過他的雕塑中的人物的形體與動作,我們可以看到“身體”作為傳統雕塑的主要形式,現在被賦予了我們這個時代的豐富意味。在西方雕塑的傳統中,人的身體一直是多種民族文化、宗教、歷史和政治意義的載體,它從來就不是純粹生理性的、自然的表達,即使是以性崇拜為主題的原始雕塑中,人的身體也是作為具有奇異功能的生殖女神的符號而加以塑造的。

雕塑史家孫振華博士認為:“雕塑中的身體從來就不是自足的身體,它總是根據社會的、文化的、政治的需要,因時因地,進行各種改變。在雕塑的身體性的歷史上沒有完整的身體,它們充滿了被干預、被琢磨、甚至被踐踏的痕跡。雕塑的身體是一個被社會塑造和賦予的過程,它總是受到人的控制,受到人的規范,被人編碼。

”作為性圖騰的原始雕塑,現藏于奧地利自然歷史博物館的石雕《威倫多夫的維納斯》是舊石器時代的文化圖騰距今約20000多年,反映了那個時期人類作為群體的生存對延續后代的需要,因而對具有生殖力的女性形態的迷戀。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展現了男女兩性人體的健美,奠定了西方人體雕塑將人類視為宇宙中心的人文主義傳統,這一傳統一直延續到19世紀末。馬約爾的雕塑是古典向現代轉型的代表,他將女性人體的豐滿與健碩賦予現實的人性與非現實的神性。即使在40年代現代主義最為興盛的時期,西方的人體雕塑傳統也沒有中斷,漢斯·貝爾默創作于1932年的青銅雕塑《站立的裸女》再次將女性的肌肉與乳房等身體各部位塑造的健碩無比,并賦予她一種英雄的氣質。

在20世紀的現代雕塑史上,一方面是賈柯梅蒂的枯瘦如柴、沒有性別特征、在空氣中即將消失的人物雕像;另一方面也存在著在空間中膨脹的人物雕塑,特別是第二性特征明顯的女性雕像。同時還有人體塊面錯位的立體主義雕塑,亨利·摩爾向自然尋取靈感的抽象雕塑。古典人體雕塑中的和諧的身體,在這里受到巨大的外力的擠壓與拉扯而發生不同類型的形變,雕塑中身體的巨大變化表明了當代人所受到的異常激烈的身心壓力。

我們確實可以從不同的雕塑人體中讀出現代人的心理狀態,所謂“身體的表情”,也是一種身體的政治與身體的社會學。報載北京已經有不少女性參加肚皮舞健身俱樂部,學習跳肚皮舞,向人們展示自己的性感動作和嫵媚眼神。人們如何對待自己的身體,以何種方式展現自己的身體,直接反映了一個時期的文化價值觀念,這種非主流的青年亞文化群價值觀的變化必然會在當代藝術中得到鮮明的表現。尹智欣選擇的雕塑語言是在寫實主義雕塑訓練基礎上的自覺變形,而非原始雕塑中寫實能力尚未完善的夸張造型,這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尹智欣作品中的人物的肥碩造型是一種目的性很強的符號化風格選擇,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此加以解讀。首先,尹智欣作品中的豐滿人物突出的是軀干與四肢,而非性特征,這體現為他作品中的人物甚至像流行的時裝模特兒一樣,以光頭的形象出現,將女性的頭發和面部的表情淡化,從而突出身體的表情。尹智欣選擇了“舞蹈”作為創作主題,是因為舞蹈作為人類最古老的藝術形式之一,著重以形體和動作而非面部表情來表達人類的內在情感。在這里,動作、形體與雕塑所注重的身體獲得了語言表達的一致性。
毫無疑問,尹智欣的作品具有某種幽默感,但他作品中的幽默感分寸掌握的較好,沒有流于俗氣的“惡搞”和扭曲的滑稽,相反,他作品中的胖女孩具有民間美術中的純樸,人物在靜默中呈現出一種寧靜之美,她們的基調還是善良與健康向上的,這使得尹智欣的作品具有一種正氣,受到不同文化層面的觀眾的喜愛。當然,尹智欣也有一些用泡沫材料創作的舞蹈人物,這些人物以隨意捆扎的形式形成饒有趣味的動感造型,更多地反映了青年一代無拘無束的生活理想,是一種青春趣味的表達。我比較喜歡他的《梁祝—化蝶》這一系列的作品,不僅是因為作品的體量較大,使用青銅材質,更是因為這一系列的作品,能夠將人們熟悉的冰上舞蹈陌生化,在其中開掘出出人意料的生命的快樂,它們能夠進入城市的公共空間,給更多的人帶來的生活的樂趣。
以這樣的眼光來看待尹智欣的作品,就會覺得他所采取的變形夸張的語言形式非常自然。較之美國藝術家博特羅的繪畫和雕塑作品,尹智欣的作品更接近我們的文化和生活,更具有親近感,雖然它們在某種形式上有相近之處。我在《大眾文化與微觀政治》一文中指出,當代青年藝術家對藝術的定義和態度與我們已有很大的不同,最重要的一點是在青年藝術家的創作中,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對于當代社會的切入與表達,有關藝術語言和技術表達的問題不再居于中心,而是讓位于對于現實生活和個人經驗的綜合性表達。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一定要尋找當代藝術中的前衛性,那么這不再是一種專注于藝術語言與媒介的“美學前衛”,而是一種重視社會生活變遷與個體感受的“社會學前衛”。80年代青年藝術家對于社會、政治的變革熱情是在歷史與傳統的背景上所產生的理想主義的宏大敘事,而今天的青年藝術家更多地從個體經驗出發,在微觀沉潛的層面上折射出時代與社會的激烈變化。作為初登藝壇的青年雕塑家,尹智欣的作品并沒有前輩雕塑家那種紀念碑式的英雄氣質,也沒有他的老師輩藝術家在85以來的現代雕塑發展中所形成的尖銳的社會批判性,但是我們不能因此斷定這一代青年雕塑家沒有社會責任感。
事實上,尹智欣的作品已經流露出了新一代藝術家的價值觀,這就是希望人們處在一個更為寬容、相互理解的生存環境中共同發展,他們從自身的生活體驗出發,表達了一種真實的生活感受與生存理想,雖然格局似乎不夠宏大,但更為真實地觸及了現代社會生活價值觀的變遷。尹智欣還年輕,他的藝術語言與追求都還處于發展之中,很難有一個確定的展望,但他不愿意在前人劃定的范圍內循規蹈矩地成長,而是努力尋找自己的一方天地,這種創新的沖動是藝術家最為可貴的品質,我祝愿他有一個光明的前程,雖然這要付出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