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仇一凡不太愿意讓別人喊他的姓,我一般也不念這個字,除過他惹我生氣了,我們吵架了,我又吵不過他,我們兩個就大喊一聲字正腔圓的“仇”!一泄彼此心頭的火。一凡聲大如吼,吼完后還要再吼,故意把這個音念走:“姓仇,仇天恨海的仇”!

我認識一凡快二十年了,那時的一凡勢扎得大呀。不說別的,你看他一米八十的身高,你看他滿臉濃密的胡須,你看他瞇縫著的細長雙眼,當然人家那一身總是與眾不同又新潮又整潔又不貴的衣著,人家那寬寬薄薄的一副好骨架、好身板,酷似前些年演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關羽關老爺的陸樹銘,女人覺得養眼,男人覺得體面。說起一凡,就不能不提他那輛讓人羨煞的250毫升的大摩托。十幾年前我們還住在老屋,幾乎每天晚飯后,后窗一陣車響由遠而近,關油門的同時,一聲雄壯的吼呼就震響屋瓦,我們半條巷子的人們就都知道那個騎摩托的毛胡子又來了。

一凡是搞泥塑的,一團泥巴,在一凡的大手里揉呀揉,一會兒工夫,一個弓腰腆肚的小老頭就滿身滄桑的佝在你面前了。一凡邊說話,邊給老頭摁平皺紋,拉直老腰,喝不完兩盅酒,一尊神佛便恬然自得地莊嚴靜穆于他臟兮兮的巴掌中了。一凡還能畫油畫呢,那幅《阿圖瓦冬夜》在他家沙發背后的墻上泛著恍若俄羅斯雪地的藍色微光,十幾年了吧。一凡下鄉時給村里搞過沼氣,近三十年過去,這口巨大的水泥物件還紀念碑似地臥在他們村口,證明著他們那代人疑似孟浪的風華正茂。

下鄉回來進了國營大廠,一凡硬硬辭了職,去搞藝術弄裝修,去畫畫去開店,去寫字去設計門頭去做鋁合金門窗,去掙外國人的外匯券,去捏他一輩子也丟不下的泥塑。十幾二十年前,一凡他們這一代“藝門”們哪一個不是人物?城中心社學巷的老少爺們,哪一個不是只能遠遠聽著、看著一凡那輛大摩托屁股后面突突出的動靜和青煙,咽一口唾沫轉身回家喝包谷糝稀飯!
美院畢業的那些身懷絕技的、臟兮兮的朋克后生們,看著一凡的泥人人兒,哪一個不是嘆一口氣,再嘆一口氣說:老哥是咱的前輩呢!現在想來,十幾年前在“上林苑”認識一凡的時候,是一凡上半輩子最牛的一段,從那以后,一凡就和咱們國家的藝術一起走向低谷,辭了公職就像傷了元氣、傷了根。這些年來我倆臭味相投地一塊在生活的渾河或浮或沉,有一下沒一下地開了些店,接了些活,賺了些錢,但總覺得和這個世界很不對卯。娃慢慢大了,該上中學了該上大學了,媳婦下崗了,老房拆了,該添錢買新房了,老人老得很了,開銷大了頭也大了、大得很了,一疙瘩掙的錢八下子往外出,手緊了心就更緊了。
這些年和一凡在一塊除了出苦力就是喝,要么喝酒,要么喝茶,不管掙不掙錢飯還得吃,除了牙疼每餐喝酒,不管便宜貴賤,得是北方酒,一斤酒兩人分,邊喝邊罵,罵世道罵人心罵自己不爭氣,害得老婆娃跟著受窮,喝完罵完,拍屁股走人。喝茶大都在城墻根城河邊,也圖便宜也圖清靜,還圖個情調調:春天喝繁丁香,夏天喝綻石榴,一陣風來吹落花瓣,雨一樣灑進茶杯,一仰脖子竟將十幾年的歲月喝了進去。和一凡處的時間長了,就覺出他性格里的細了,對人對物他都會用雕塑家的眼光去端詳、去咂摸,細長的眼睛一眨便就明了尋常人物事兒的不尋常處,再加上他的動手能力極強,所以和他一塊兒干過活的都說他聰明,感覺、智商都沒的說,就是愛搗鼓泥人,耽誤了許多掙大錢、干大事的機會。
是呀,一凡家里恁些泥人就是他的家當,他的命根。他弄了一輩子這了,不管干啥,泥塑永遠是他的正經營生,其它都是暫棲身的扯淡,是他媽的空空。我覺得一凡家的藝術氛圍應該和羅丹家差不多,(當然人家羅丹比一凡有身價,比一凡家多的是大理石,人家羅丹的工作室大了去了,東西又大又好,還有美女相伴,一凡的東西可憐都是泥的、石膏和玻璃鋼的),大大小小幾十上百件泥人在他家的書架、博古架、冰箱彩電、桌子柜子和墻上伸胳膊蹬腿,張得狠著呢。
最近一凡捏了些陜西老腔中的人人兒,拉胡琴的、敲槌槌的、站的、立的、吼的、舞的,青筋暴著,黃汗流著,手和脖子是粗的,臉和褂褂是土的。幾個老漢中間有看不見卻能聽見的生命之聲、血流之聲在奔涌,在呼叫。那些老棉襖、老花鏡后面有泥湯湯一樣的沉重粘稠的日子和感受。秦腔的古老、憨直、粗礪在每一條皺紋、衣紋間怒放像紅牡丹像辣白酒,像旱煙像釅茶。可多人都不讓我多和一凡在一塊兒,說和一凡呆久了會粘上那個“背”字,“背運”的背、“命背”的背,但我和一凡從認識到現在快二十年了,我們一塊兒從小伙兒走到中年,我總是忘不了他的好像永遠換不來錢的逼人才華,忘不了他和這個世界好像背道而馳的、與年齡不符的耿介、單純和易激動,忘不了他看完《紅高粱》狂奔到俺家兩人一起學唱“九月九釀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的狂笑和眼邊的潤濕,忘不了他一有新作出手時的那份泥人父般的滿足和期待表揚的強壓著的竊喜,忘不了我們一路走來的這十幾二十年里一凡送走早殤的妹妹、送走母親、送走父親的哀慟與不甘,忘不了他陪我捱過我喪妻、喪父的大情大義。
我們老了,一凡長我三歲,當我們兩顆白頭攢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忘了在一凡面前時不能言老的,他總忘了他的年齡、忘了他漸生漸少的白發,他總站在我的面前感染我的感動,煽動我的激動,他總是拉著我窮兇極惡地撲向一個又一個旖麗奇幻的去處,撲空以后,他就像搓掉手上的泥一樣搓掉沮喪和煩惱,臉定平,牛一樣地吼一粗聲:媽的,咱再弄!